曹征路 男,1949年生,插过队,当过兵,做过工人和干部,现执教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。著有小说集多部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《那儿》被公认为2004年最好的中篇之一。
现场勘察报告
正式勘察开始于当日早8时40分,12时结束,当时天晴。
现场位于沿河街旧写字楼一出租屋小偏房内,为坐西朝东砖瓦结构三层住宅,房东侧是胜利大道,北面正对富临大酒店,南侧为王朝大厦后门,写字楼南北两侧院内为相连的临时住宅。该房东侧是一间大卧室,西侧是厨房和洗手间。现场的南侧靠墙边的地面上有一个矮柜,堆放着日用杂物,靠西墙边地面上有一张旧写字台,室内无任何贵重物品。地面宽220cm,地面中间靠西侧有少量的滴状血迹和三个沾血的卫生纸团。地面北侧为一单人床,床上有一套被褥,褥子上有一具女尸,呈仰卧位,头朝南脚朝北,身上盖着毛巾毯,只露头部,女尸头下的枕头上有少量碎头发。颈部有掐痕,但未见打斗挣扎痕迹。死者衣着完整,死前没有性行为,初步意见是颈部受重压窒息身亡。
该房,北墙和西墙上各有一个窗户,窗帘破旧。窗户的南侧上面的玻璃被卸下一半放在地上,距厨房出入门向西120cm有一个塑料盆,内有沙土和草本植物残留,盆北侧有一个空盆和一个肥皂盒。写字台抽屉内放有几本杂志、两个笔记本和一只手机充电器,其他未发现异常。
参加人员,本队二组全体。
侦查日志1
二组作了分工,张、王负责检验现场可疑物品,刘、李负责死者身份调查。其实身份很清楚,是那种街头拉客的暗娼无疑。引起我们好奇的是,这间出租屋里竟然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齐备。
刘、李分析:她要么是新来的,要么另有居所,当然也存在第三种可能:这里不是第一现场,但似与常规不符,从着装看也不像。这一带出租屋地处繁华街道的背面,是挂上号的准红灯区。决定:先分头研究这两本笔记。
×月×日
晴,微风。真是好笑,我还跟小学生似的,晴不晴和我还有关系吗?不论刮风下雨,还是下雪下刀子,对我都一样。白天黑夜也都一样,我不需要知道这些,我只要能看清楚钱就行。我是头黑夜动物,没有黑色的眼睛,更不用寻找光明,两只大眼睛只能看见钱。我连灯泡都没去买,这间屋不需要灯。我看阿红她们是用那种粉红的插座灯,大概是客人不喜欢摸黑干活吧。他们还要看。看着你一点一点脱下来,脱得一丝不挂原形毕露了他们才会高兴。光线太强了也不行,太强了他们也不自在,他们也不愿被别人观赏。他们购买的是那种能满足自己又让别人原形毕露的快乐。所以那种小瓦数的插座灯最合适,粉红代表了温暖,昏暗体现了暧昧,他们花了钱,他们有权利享受温暖和暧昧。这间屋满足了这两个条件,一北一西两个窗户都对着霓虹灯电子屏,两个墙壁都是大屏幕,五彩斑斓闪闪烁烁而且变化无穷。这座城市有多少欲望墙上就有多少美女,有多少超一流的想象墙上就有多少榜样,一下子全都被我搬到屋里来了,情调一下子就上去了。他们花五十块就享受大干部待遇呢。
我能下这个决心,就应该能承受这一切。对我来说,死是最简单的解决。可我没有那个权利,我必须对那些好心借钱给我的人负责,还有对艾艾和奶奶负责。从现在起,我要做个务实的人。脚踏实地,丢掉幻想,认认真真,对每一个过路的男人抛去媚眼,他们需要快乐,我需要钱,我是个娼妓。
×月×日
大风,有点冷。估计今天不会有客人了。
我现在已经不会写了。有一个成语,本来就在嘴边,愣是写不出来,很多词忘了。快两个月才写一篇。可是我真想写啊。当我决定租下这间屋的时候,我心里有多少话想说啊。在家整东西的时候,其实脑子全是乱的,空了,越整越乱,只记着要带上一个本儿。本儿带来了,可是我又不会写字了。其实从前我是会写的,上小学,上中学,屁大个事我都能写得天花乱坠,回回作文都是A。记得有次得了一个B,回家哭了半夜。那时候爸还在,乐得满屋乱转,说这丫头出息了,将来能给老倪家争面子。那时我还有过虚荣心,还想给老倪家争面子。就是后来在厂里,我也是给老倪家争面子的,办黑板报,组织合唱队,还得过奖。有一首歌我现在还会唱。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,荡起小船儿,暖风轻轻吹,花儿香,鸟儿鸣,春光惹人醉,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。啊,亲爱的朋友们,美妙的春光属于谁?属于我,属于你,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!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,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!天也新,地也新,春光更明媚,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。从前人真傻,歌唱得甜心里想得也美,怎么知道二十年后我能成了婊子?
爸爸要是还活着,见到我这样,该有多伤心啊。当然也不一定,绢纺厂现在有几家日子好过?人都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,爸爸活着也顶多生生闷气骂骂娘,还能怎么样?他顶多上酒楼去掀领导的桌子,从前他就这么干过。可他能干多少回?他掀得过来吗?
爸爸在我心里现在还很清晰,热情快活,高声大气,说话没遮没拦,开心时四处乱蹿,见到谁都想拍一巴掌。为这,他没少和继母,还有他的顶头上司干仗。他永远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,他属于那个时代。爸临死的模样很惨,圆睁着眼,浑身缠满绷带,他已经不能说话了,可还嗷嗷吼着,还要冲锋陷阵的样子。他抢出了一百多包生丝,给厂里挽回不少损失,当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英雄。他真是爱厂胜过爱家的人呀,可那又能怎么样?我们当工人的,把命搭进去了,把家庭幸福搭进去了,把子孙后代搭进去了,就能挽救工厂吗?那些人把厂子搞败了,拍拍屁股走人了,所有的苦果还不全是工人自己吞?我自己不也是这样?当年常虎被行车砸死,百分之百是厂里责任,他们也都认账,可厂里有困难,我就信了他们的话。共渡难关,共渡难关,最后他们是渡过去了,却把我扔在了深渊里。我们不过是一块垫脚石,垫过了人家也就忘记了。
阿红过来了,她最近好像有心事。这孩子比我还苦,连垫脚石也没当过。我不管怎么说还有过几天快乐日子。
×月×日
今天打了艾艾。一路上心里那个疼,说是刀割火燎还是轻的,那种难受我写不出来。就像是心被掏出来,搁脚底下踩,又像是有一只手从喉咙口插进去,把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往外掏,掏出来又塞回去,掏出来又塞回去。可是在巷口碰见姓梁的我还是得笑,只是笑得比较难看吧。我估计是难看的。这个老梁说他等我好半天了,我能不笑吗?他说他不愿找别人,只愿意和我,也许是真的,管他呢。可是完事以后我心里还是疼。
艾艾说她不想上学了,她不愿见到我这样。我说你早干吗去了,你生病的时候喊疼的时候花钱的时候干吗去了?你妈都成这样了,你才嫌你妈丢人了吗?你就是嫌你妈丢人,就是。艾艾哭着往我怀里钻,说不是不是。我越打她越钻,这孩子现在已经懂事了。我从来就没打算瞒她,可是我心里真疼啊。我也知道这不是个长事,干这个的谁能想得长远?艾艾还得吃药,还得上学,我的债务比三座大山还沉重。我必须干下去,挣一个是一个。
可是奶奶还是知道了。有天我上房捡漏,听见奶奶在里头骂,说我不吃,这个不要脸的拿什么山珍海味我都不吃,我嫌脏!艾艾说,奶奶你别听人瞎说,我妈怎么得罪你了?我妈天天捡白菜帮子萝卜缨子你就吃了吗?奶奶说我宁愿吃白菜帮子萝卜缨子!艾艾就哭了,说那你是说我吃药花钱多了是吗?你拿这个抽我几下出出气,你别骂我妈了行吗?奶奶也哭了,说我怎么舍得抽你啊,我是骂那个不要脸的货啊,她这么出去卖,老常家的脸往哪搁啊,我怎么死不了啊,我怎么办啊。她嚎得一板一眼。我眼一黑就从屋顶上滚下来。
后来就是邻居们工友们七嘴八舌地劝,叹气的骂娘的抹泪的,什么都有,奶奶才好歹吃了几口。我什么都没说,收拾收拾又上沿河街来。我能说什么呢?我说我无能,我不要脸,我不是东西,那能顶钱花吗?有一阵子,奶奶故意把屎啊尿啊弄在床单上,骂我整天出去浪,对她不管不顾。其实邻居都看得清楚,我要真是不管她,别说一个瘫子,就是伤筋动骨的也都留下褥疮了。就这,我还得忍着泪,给她一遍一遍擦,一遍一遍洗,她还故意犟着不配合。后来前头郭奶奶说了她,才好一些。郭奶奶说,你也不想想,红梅不出去做,你家艾艾还有命吗?你是猪脑子啊?嚎,就知道干嚎!
这些老邻居也算够意思了,当初艾艾住院,大家把老底子都翻出来救命。可人家也是穷人,谁都不富裕。现在偶尔有点风言风语又算得了什么?你什么都卖了,还怕人家说?前头老安家把所有的存款都借给了我,现在丫头考上大学了,我不干这个,不是逼人家老安上吊吗?那天,他们家琪琪把我堵在门口,嘴没张开眼就红了,然后跟着就要下跪,然后老安又过来要扇她,然后他一大家子都冲出来又拉又扯。这种撕心裂肺的场面,这种敲骨剔肉的疼痛,不是亲身经历是想不出那种苦的。当时我说,安琪你放心,等到开学我肯定把钱给你凑齐,凑不齐我就是把房卖了也不敢耽误你上大学啊。其实那时我也不知怎么才能凑齐。
艾艾,你要真的懂事,就听妈的话,不管人家说什么,你都要咬着牙把书读出来。你要有骨气就念高中,上大学,妈为你把骨髓榨干了都乐意。你妈既然走上这条道,就不可能再回头。
×月×日
我现在已经习惯于凝视霓虹灯了。看着它一点一点变红,变绿,变蓝,变紫,变成各种图案各种造型各种姿态的美女。这些美女线条夸张风情万种,向人们许诺着各式各样的幸福,从内衣到唇膏,从轿车到豪宅,从户外到室内,从床头到厕所,从嘴巴到屁眼,它全包了。这些美女在不停地诉说,不停地催促,让那些人,当然是男人,掏钱掏钱掏钱,大把地掏钱。她们说,看啊,人家都那样了,我们还这样,我们已经落伍了,跟不上潮流了。
看懂了这些,我好像又进了一步。这样的课程,任何大学里都学不到,而我只要躺在床上就学完了全部。在我的墙壁上,她们每天都在上演,每天都在变幻。我可以清楚地知道,下一节是什么,她们将怎样动作,调动哪一个器官,刺激哪一部分神经,拉出一段什么样的屎。这的确很有收获。以前我只知道霓虹灯好看,五光十色,是现代化的标志。现在我认识到,它不仅是最现代化的享受,而且还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经济晴雨表,我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哪家企业财大气粗,哪家公司日子难过,哪家工厂即将倒闭。甚至我还可以推算出他们的科研实力,下一个新产品的推广力度,有可能向哪个方向发展,以及它们的轮换周期。这比来月经还准确。
现在我躺在床上就能享受这座城市的全部现代化成果,这是完全免费的,就像空气和时间。它代表着这座城市的豪华水平和全部夜生活。只是它们不属于我,也不属于大多数人,它们属于上等人,那些天生代表别人的人。他们代表我们享受了人类的最新发明最新创造和全部聪明才智。我得感谢他们。当然,我早就不是我自己,我被代表了。
×月×日
明天是艾艾十二岁生日,我要给她买一盒蛋糕。我是这样想,趁现在还有能力,就尽量让她过上正常的生活,人家有的快乐,她也应该有。她应该多一些美好记忆,少一些生活的阴影。尽管我心里很明白,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一天少一天了。我要趁着现在还能做,多给她留下一些美好。说不定哪天我说走就走了,那她就要凭着这点底气生活下去。当然,我也不知道她的希望究竟在哪里。所以钱一定要省着花,尽量留些积蓄。这一点,奶奶也是同意的。
奶奶在我决定改嫁的时候寻过死,可是她挺过来了。我不知她从哪弄来那么多安眠药,也许是攒下来的。以前给她开过安眠药,她瘫得太久,睡不着。奶奶并没有阻拦过我,她心里明白得很,只是觉得自己活着多余,死了就少一个拖累。改嫁是当时厂里单身女工共同的出路,每个家庭都需要有个男人来支撑。绢纺厂改制意味着大家都失去了饭碗,从前还硬撑着不向男人低头的女强人们,全都比霜打的还蔫,乖乖地低下了骄傲的脑袋。找新男人,找旧男人,反正你得找个男人啊。有的干脆说,他把那骚货天天带回家我都不管,我还给她腾床挪位置呢,只要他答应养家。奶奶对这些都明白得很,她只是不想拖累我。但我怎么可能撇下她不管呢?抢救过来她答应不死了,我跟她说,你吃的是你自己的低保金,你不在了,这个钱也就没有了,她就答应了。所以她现在一发火就拿这话来杵我,说我吃我自己的,我死不了也不拖累你。
养奶奶,是我跟那个小混混提的唯一条件,连结婚都没让他花一分钱。怨只能怨我命不好,摊上一个嫖客。当时也是被那一股风吹昏了头,我瞎了眼。他看中的是我的姿色,脑袋里根本不知家是什么东西,他把我家当成了妓院。既然是这样,我又何必跟你结婚呢,要你有什么用?睡一下留下五十块钱,然后多少天都不见影子?与其这样还不如了断。让他一个人在家嫖一百次,和跟一百个人在外各嫖一次有什么区别?我的脸面没那么重要,名声不能当饭吃,更不能变成艾艾的住院费和能救命的药片!
×月×日
艾艾真的长大了,懂事了。我绝对想不到,她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自己的12岁。她是天使,是我活下去的理由。
中午,我买回了蛋糕,原本是想让她找些邻居家小孩来家吃蛋糕的,我想象这情景也该像电视里一样,小孩们围成一圈,唱祝你生日快乐,然后艾艾闭上眼默默许愿,然后吹蜡烛……然后我们家也有了笑声,我就很满足了。我的期望不高,我们家艾艾能像正常家庭一样过上生日,看见她开心地笑上一回,我真的已经心满意足了。
可是艾艾,领上她班里的五六个同学一起来家,她是班上的小干部,这我知道。艾艾说,她有一篇作文,老师表扬了,然后就集体朗诵了这篇作文。题目叫《伟大的母亲》,内容没有什么,无非是母亲怎么样为她作出牺牲,怎么样在她住院的时候熬红了眼睛累弯了腰。可是我听出来了,她没有说出来的内容远远多于这些,远远大于这些。她说,从母亲身上,她理解了生命和生命的延续,理解了爱和爱的传递。更重要的是,母亲为她做的一切都是伟大的牺牲,就像美丽的小人鱼一样,宁愿为爱把自己变成一个水泡。她说,这样的爱,比什么样的流行歌曲都动人,比什么样的营养品都滋补,都能让她更快长大……
艾艾了解家里的一切,当然也知道我在干什么,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。为这她发过脾气摔过药瓶,我也打过她,可现在通通烟消云散了。她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,她原谅了妈妈。我应该难过还是应该高兴?
下午,我做好饭就出门了,我还得“上班”。可是走到我们厂西门那一片建筑工地,看到秋风落叶荒草萋萋,看到那些新砖旧铁,还有恶魔长腿一样踩过来的塔吊,一点一点逼近我们的肉体,踏碎我们的生活,踩烂我们的梦想,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。那种哭,不是难受,不是绝望,而是一种悲凉,一种冰寒彻骨万劫不复的悲凉。也不光是为自己哭,还有我们的父兄,我们的工厂,还有我们那两千多姐妹。
艾艾,你真是长大了。你能明白妈妈的委屈,比说什么都管用。我就是现在就死,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,更没有什么遗憾。真的,该做的努力我都努力去做过,该吃的苦我都去吃过,我问心无愧。我卖过早点,当过保洁,端过盘子做过按摩,我什么都试过,可那点钱换不回你的小命啊。你妈不傻,更不是个懒女人,你妈这双手从前也是绢纺厂的技术能手,创造过精纺车间的单产最高纪录。当然今天说这个已经没意思了,就好像白切鸡说自己从前也长着美丽的羽毛。
谈话笔录4
谈话者:徐娟红;年龄:22岁;×县人;暂住本市×街×号出租屋302室;职业:暗娼。
问:不说话可不行,你是不是想换个地方说?我们没时间等你。说。
答:好好,我说。我是难过,不是隐瞒。
问:你认识她?
答:是。我们都管她叫梅姐姐,她是好人,谁也没想到会这样。怎么说走就走了呢?想不到啊我真的想不到,我好难过好难过。
问:说具体点。
答:她就是此地人,原来是在纺织厂,下岗的,去年夏天来租的屋。
问: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间?
答:昨天晚上九点多,我们还在外头聊天。后来我有生意,就走了。后来就不知道了。
问:没见到她和什么人接触过吗?
答:没有。
问:平常她与谁来往多?都叫什么名字?
答:干这一行的,不问客人名字。她就跟我们接触多一点。
问:她家住哪里?她经常提到谁?
答:她有个女儿,好像身体不很好,不然她也不会走这一步。家住哪里不知道。她回去都是半夜了,没生意了才走。
问:她女儿叫什么?
答:叫艾艾。姓什么不知道。上初中了。
问:她是不是手头有点钱?
答:你看她那个屋,能有钱吗?一天就吃一个盒饭。
问:你们干这个,不就是挣钱容易吗?
答:容易?
问:那你说说怎么不容易。
答:说了你也不信。就是挣了钱也不敢存,都寄回家,怕抢……
问:她都这么大岁数了,能有生意吗?
答:有。她是城里人,跟我们不一样。
问:你是说,她很风骚?会勾搭人?
答:不是。她是个好人。真是好人。骗你我都不是人。
问:那怎么个好法?
答:我说不上来。反正她是好人。现在人都不在了……
问:今天就到这里。想起什么你再跟我们联系。
侦查日志2
地点:建设新村70栋3号房;该房为一进两小间,南北向老式平房,厨房为一连体披厦。住户为祖母、孙女两人,祖母瘫痪在床,孙女名常艾艾,现在市54中初中204班上学。搜查时天阴,光线中等。初步了解:祖孙二人都清楚死者倪红梅的卖淫事实。但她们还是感到突然,无法接受死亡的事实,谈话无法进行下去。
倪红梅,1966年生,高中肄业,原市绢纺厂工人,1983年顶替进厂,在精纺车间任过小组长、质检员、团支书,得过两次厂先进、一次市先进生产者荣誉。据反映,该女性情温和,与邻居关系良好,群众对其卖淫事实也不反感。主要因为家庭经济状况太差,婆婆瘫痪多年,女儿亦住院多次。
在检查遗物时发现一本旧书内夹着两张百元新钞,疑为假钞,带回检验。其他无异常。
当晚刘、李再次勘察了案发现场。在没有照明的条件下,室内光线充足,而且闪烁不定,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。现已查明,室内遗留的纸团血迹与死者无关,可以认定是犯罪嫌疑人留下的,有可能是鼻血。问题是罪犯为什么故意留下这些线索?决定继续研究死者的笔记本。
×月×日
阿红又过来哭了一下午,弄得我们只好陪着她哭,没心思做生意。说来说去还是为钱,钱是个王八蛋。阿红的父亲又来逼她,这回是亲自来的,说要是不够数就把她儿子卖了。其实我们这一拨人里就数阿红年轻,也是她挣得最多,可还是远远不够。她大弟弟读研究生,现在小弟弟也考上大学了。这孩子十五岁就出来洗头,没多久就跟一个小老板生了儿子,本来一心想当人家填房的,结果儿子却成了父母的人质,没完没了为全家人填窟窿。她们那个村子已经形成了风气,家家都把女孩子送出来打工挣钱,他们认为女孩比男孩挣钱容易。还互相攀比,谁家寄钱多谁家又盖新房了。家家都这样,所以父母也不觉得心亏。
肥肥出主意说,不如把儿子偷出来,然后远走高飞。这话不过说说而已,亲情岂是轻易能割断的?如果这么简单,谁都不会走上这条路。就是肥肥自己,夫妻俩出来打工,什么负担没有,现在还不是自己做鸡养活老公?
当初,我如果听那个小混混的,撇下家跟他一走了之,我能落到这个地步吗?再当初,我如果坚持把常虎的惨死作为工伤事故处理,到劳动局备了案,我能落到走投无路吗?再再当初,我能稍微无耻一点,混个干部当当,我也许早就不是我了。说到底,我们还是太轻信,太理想,太善良。我们这些人,哪个不是善良的人?
×月×日
我为什么总要写那些阴暗的事情?我不想这样,这不是我的初衷。从今天起,我要把从前的每一点快乐,每一分一秒的美好时光都从脑袋里挤出来,写下来,留给我的艾艾。让她知道,即便是地狱里也会有歌声,妈妈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,内心也是向着光明的。
其实艾艾比我做得好。从她12岁生日以后,她就变了一个人,身体没有发育,可人已经成了大姑娘了,她甚至比我还要懂得体贴。我相信这是苦难的赐予,可是我又有点担心,毕竟她还只有12岁啊,她不该承受这些。而她做到了。
每天,她都早起,倒痰盂,搞卫生,洗漱,然后做早饭,安排奶奶吃过后,才去上学。中午饭,有时是我留下的,有时还要自己做。晚上更要自己动手料理一切。她不大看电视,电视机已经被她弄到了奶奶的床头,她说电视不好看,其实哪个孩子不爱看电视啊,起码看看动画片也好。可她不看。她做作业,自己找点书看,我不知她从哪借来的书。她变得老成,是一种超出年龄一大截的老成,目光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静。她脸拉长了,眼睛显得更大了,人家都说越长越像我,这更令人担心。我真怕出现《月牙儿》里的场面,男孩子追着她问,咳,你卖不卖?
奶奶还是在怨恨我,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凶了。从前连碗都不让我碰,嫌我脏,所以都是艾艾伺候她。但擦洗艾艾就帮不上,她搬不动她。那我就不能不咬紧牙关,怎么恨怎么骂我都听不见,我要是不给她翻身不给她擦洗,那一身肉还不早烂完了?艾艾见我这样,慢慢地就主动过来打岔,我明白这孩子是心疼我了。
只要我在家,她就会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,没完没了缠着说,好像一停下来,这个家就没了活气,而她就是全家的发动机。学校啊同学啊,外面听来的小道消息啊,还有数不清的笑话故事。她不要我插话,好像我一开口就会说出什么不吉利的事情,她对这一切都负有重大责任。我知道她是操心我,怕失去我,可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了,她才只有12岁呀,而且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。由于先天性的心肌功能不全,动过大手术,别的女孩已经抽条了,有的都初潮了,可她还一点动静都没有。她不让我说,也不许我问,她说所有的知识她都懂,自己只是慢一点罢了。她甚至对自己的病也了如指掌,她查过所有的医书,知道所有的新名词和新药,她说她知道该怎么做。她呱啦呱啦地说,没完没了地说,为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。我能怎么办?我只能静静地听,跟上她一起笑。我也不想破坏家里难得的气氛。
有时她也跟我报报账,说她买了什么东西,然后告诉我哪个超市的东西实惠,让我以后少买那些没用的东西。家里的钱现在都是她管着,一家三口的低保金,还有我的每一笔收入都是她管着。这是我安排的,我给她存了一张卡,有一点就往里存一点,只有她自己能取。我身上一般不留钱,当初的想法就是害怕,做这一行的,随时都有可能被抢被抓。我必须给她留下所有的钱,生活费、医药费、学费,这样我的屈辱才是有效的。但我无意间培养了一个理财高手,她告诉我,她把大部分都转成了七天自动转存的储蓄,她的卡上也不留多少钱,万一被抢了怎么办?她还计算过,半年期、一年期和三年期怎么倒换着存才能利息最高。这孩子聪明。
其实我也能看出来,她在计算我的每一笔收入时,心里有多难受。有一次我看见她记账时有一行泪挂在小脸上,像一条透明的蚯蚓在腮上爬,隔着玻璃窗在灯光下悄悄爬。我当然不提这个事,装没看见。以她的聪明,她完全能够推算出我接客的次数和每一笔的单价,我看到了那个账本角上用铅笔写的几个“正”字。可是她一发现我动过账本,这些字立刻又消失了。
她还是笑,尽可能让我也笑。我也必须笑。在家笑,在外更要笑。听说市领导在提倡微笑,说微笑是我们这座城市的表情。如果评比,我能得表情冠军。
×月×日
那个姓梁的又来了。来了就呆呆地坐着,我碰他,也没什么反应。后来我就替他脱,我不能为他一个人耽误时间,我也得讲效率。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说他真的很喜欢我,他真的没找过别人,就和我一个人好。我说那是你照顾我,谢谢你了。他说今天主要是和儿子吵架,心情不好。我以为他是没尽兴,就问是不是想再来一次。他摇头,说儿子老想来逼他的钱,这回是要买车。他说他一辈子就这么点积蓄,如果全部给儿子买车了将来怎么办,所以很烦。然后他就一直这样嘀嘀咕咕说着,倒是把我也说烦了。让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我,他很有钱。他有钱是他的,和我有什么关系?这个世界人和人真的不一样。但我也无法安慰他,他的烦恼不是我能安慰得了的。最后他说,今天出来匆忙,身上没带钱,问下次再补可不可以。
做这行的,从来不相信下一次,也不相信爱呀喜欢呀这类话,我们只相信现金。比较而言,倒是那些农民工更干脆,问清价钱就干,有的还先付钱,干完了就走人,一句废话没有。可是这个姓梁的确实来过很多次,也不像个无赖的样子,我只好说下次就下次吧。可是他临出门又把钱掏出来了,而且一下就给了三百。大家都说我要交好运了,让我请客。我立马去搬来一个大西瓜,今天确实好运气。
肥肥说,这个姓梁的说不定是想娶你,他是在考验你呢。我当然不会这样傻,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倪红梅了。姓梁的叫梁什么我都没记住,他是和我说过的,我忘了。而且即使他有那个心,我也不能同意。我是没有资格结婚的人,我还不至于轻狂到这种程度。结婚和做爱是两回事,这我还能不懂吗?他现在无论怎样喜欢,都不可能忘记我的身份,何况他还有儿子、亲戚、朋友。可是大家还是说个不停,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。肥肥、阿月她们很能想象,已经想到怎么样才把他的钱抓在手里,在她们看来抓住了钱就抓住了根本,这叫以经济为中心,至于亲戚朋友怎么想,有那么重要吗?只有阿红一个人呆呆的,说要是有人想娶她,哪怕是想包她,哪怕是说着好玩,她也会心软的,让他随便亲,亲个够。做这行的不跟客人接吻,这是行规,她突然提起这些,大家立刻就像被狗血淋了头,动弹不得,谁也无话可说。可见天下女人都一样,谁不想找个真正的依靠?哪怕是被包。
但不管怎么说,今天是快活的。
×月×日
艾艾一直鼓捣我去买个手机,我一直在犹豫,我舍不得。其实做这一行的,倒是真需要手机,年纪大了,有手机就能拉住回头客。《月牙儿》里那个老妓女就说过,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。对我,十年已经太长,我要把一年当十年来活。艾艾是怕有事找我找不着,她害怕。我就去买了个二手手机,150块。也给艾艾买了一张电话卡,她说有这就不害怕了。
另外艾艾说我最近夜里老哭,哭得她也有点害怕。我说不会吧,我都累得跟死猪一样,睡着了哪还有劲哭啊?可艾艾说是真的,说奶奶也听到了,说要是太难就别撑着了。我说你们有这个心就好,我以后注意点就是了。
没想到头一天手机就派上用途,艾艾打电话说,那个畜生又来了,还拎了一堆东西,全让我扔了。我问是哪个畜生,她说还有哪个?我问他来干什么,艾艾就冷笑,说回头是岸呗。这样我就必须回去,老让这个人来捣乱也不是个事。艾艾恨死这个人了,说他动手动脚,还偷看她洗澡。我想这也不至于。这人是个小混混不假,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种程度吧?
可也难说,当初认识他,不就是在天兴酒楼被他掐了屁股吗?他是个生意人,浙江来的,想起来又是一段让人伤心的事,还是不想了。怪只怪自己才出来,见识少,几句好听话一煽头就晕了。现在回头想,这种人就属于有点钱但又不是太多的那种,想包女人又舍不得钱,想玩妓女又怕不安全,真结婚了他又觉着吃了亏,整个儿是把结婚当生意来做的。他说他爱我是真的,笑话,这种人有什么资格说爱?
还是回去看看。
×月×日
果然是想回来。这两年大概亏了不少,灰头土脸的。他说他看透了,不想再折腾了,想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。他说他很怀念跟我的那一段,这两年总也忘不了我。当然,他的衣服还是很体面,衣领上还是有股子香水味。
我承认,自己是喜欢那种体面周正的男人。自己没上过大学,就特别崇拜有知识的。他在这方面确实迷惑过我,还有那些温存的高雅的很难让女人不动心的言谈举止。还有他的生意经。还有他的俏皮话。还有他的黄段子。还有那些时而活泼时而忧郁的眼神。可如今一个妓女,经历了这么多男人的女人,已经一眼就看穿了这些外表。一个人的品性,宽厚与自私,高尚与卑劣,纯洁与肮脏,和这些外表没有关系。他衣服脱光还不如那些农民工,农民工起码还有淳朴的一面,知道公平交易,讲价讲在明处,起码他们不想欺负人,只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。可是他的逻辑只有一条:赚了,还是亏了。
我们是在雅丽咖啡屋见的面,选在这里是我要求的。他第一次约我就是在这儿,替我挂上外套,替我拉开椅子,轻声细语,彬彬有礼。而我,只不过是天兴酒楼端盘子的女招待。被人这样尊重着,我能不头晕吗?我根本忘记了就是这个人刚才还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我屁股。
他还是那一套,甜言蜜语,细声细语,吹他还有多少实力,认识多少大人物,将来要对我怎么好,然后来电话故意不接,然后就伸出了咸猪手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不长记性?选在这儿不是让你重新表演。我是要告诉你,我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妓女。你是不是想睡我?想就直说,我可以给你优惠价,200块一次,怎么样?想白占便宜可不行。我认识很多警察,一个电话就能罚你五千块,你自己掂量掂量。然后他的手就悬在空中,眼角飞快地朝两边睃,挨了枪子似的颤悠悠地仰到后面去,还是慢镜头。
其实我也可以采取另外的方法,让他先拿出钱来,然后慢慢修理他。可好像那样做并不解气,反而瞎耽误几天工夫。对我来说,时间就是金钱,效率就是生命。更重要的是,他还会去家里骚扰。而且这个人的钱永远在支票上,他只会支出一文不值的甜言蜜语,还有永远看不见的美好未来。从前他就是这么干的,他的好听词儿可真是不少。你喜欢什么车?你喜欢海吗?在海边买一套房怎么样?要不就到深山里去?城市哪是人呆的地方啊,粉尘、噪音,一点都不环保。可是领了结婚证他立马就把户口从农村老家迁来了。他比我小两岁,头发自来卷,一笑一口白牙,当初我就是被这些迷上的。我天生长着一副爱照顾人爱听好词儿的贱骨头。
从雅丽出来我吐出了一口长气,好像卸下一个大包袱,轻松了不少。现在不是他甩了我,而是我实实在在甩掉了他。华灯初上,秋风送爽,出一口恶气感觉真不错。
×月×日
其实让我走上这条道的还不是他。我得承认,他还给我带来过一丝幻觉,让我以为自己还有价值,还可以通过勤俭,通过劳动,最不济也可以通过婚姻改变命运。他还让我萌生过一丝爱意,一点期待,尽管那只是一场梦。真正让我清醒的还不是这个人。
那是我当按摩小姐的时候,在大海浪洗浴城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兴洗澡了,澡堂子忽然都变得比宾馆还富丽堂皇。当按摩女挣得多,起码比酒楼、美容店挣得多。阿红阿月她们原先也在那儿干,我就是在那儿认识她们的。
那天,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。他高大,健壮,被一群客人拥着很突出。他好像是想着什么事,眉头锁着,也不太搭理别人。我没上去叫他,怕他难堪,可又希望他能认出自己,心跳得很急,可能脸色也变了。不知他是不是注意到了这些,也许他并不在意,他扫了一眼就指着我说,就是她吧,你来给我按。
现在我懒得写出这个人的名字,我恶心。因为他曾经是爸爸的朋友,一个我当做父亲一样尊敬过的人。从前,他经常来家找爸爸下象棋,来了还带西瓜,还带花生米。有一次他送给我一个玻璃球,一摇晃就能下雪的那种,看着那里面的大雪,想象自己成了白雪公主,在大森林里遇上七个小矮人。爸爸说他是臭棋篓子,是来吃马屎的,是交学费来的。可是我喜欢他,每回来他都要抱我,把我扔到天上,让我高高地飞起来,然后拿胡子扎我的脸,说这丫头真漂亮,说真叫人妒忌。我上初中时还能经常见到他,他经常拿手在我头上按按。
其实当时也没发生什么。他叫的是普通按摩,一个钟。在大海浪,进包间的叫这个,会被认为没“料”,是来蹭油的。他还是没认出我,只是闲聊时问了些情况。我当然也不便说我是谁,只是说到绢纺厂,泪水就再也止不住。我跟祥林嫂似的说了很多“我真傻”,见了他我真想哭啊。他也叹了气,但又说了不少要正确对待的话,他说,从前以厂为家是对的,现在下岗回家也是对的,顾全大局是对的,不找领导麻烦也是对的,领导从前那么答复是对的,现在这么处理还是对的,总之全对。我不知这是在夸我,还是在教育我。
一个钟很快就过去了,他又加了一个钟,后来又加一个。那天我是说痛快了,我一直说一直说,他也一直听一直听。尽管我知道说的都是没用的,不过是说说而已,谁也解决不了谁的问题,谁也帮不了谁。最后他给了我一张名片,让我去找他。他说,来吧,看看吧,看看能不能帮你一把。他让我去之前一定要给他先打电话。这样我才知道,他已经是个大人物了。
如果是个陌生的人物也许我还会警惕,可是这样一个人物我心里只有期待了。究竟期待什么?我也说不清。我前前后后回忆过这件事,我找他是想请他帮忙安排工作吗?以我的条件能安排什么工作比当按摩女挣得多?显然不可能。是想让他支援一笔钱帮我把债还清吗?显然也不可能,我还不至于这么不要脸。那还期待什么?也许我心里总想找一个支撑,找一个有力的、可信的理由、一份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勇气……我真的不知道。我是一个站在水边的人,也许心里总想抓住点什么。总之我打了电话,而且去了。也许这就是命,他不过是命运的开关。也许我本来就是一条河,他不过是在我拐弯的地方立下了一座碑。
在大海浪那样的地方,这样的客人见得多了,我们有一整套拒绝客人的办法。当然也不是真的拒绝,否则它就不叫洗浴城了。阿红阿月她们就是在那儿被训练出来的,只是在那儿还要被妈咪剥一层皮,所以才出来单干的。我那时刚和小混混离婚不久,打这份工也不容易,有时躲不开,被人摸就摸一下掐就掐一下,一般都不吱声。但一个刚经过离婚的女人,对男女之事正厌倦着,身心还疲惫着,怎么会有那种要求?可是,可是,可是我竟然连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。
我整个儿软了,瘫了,一点力气都没有。我闻到了烟草还有一股羊膻气味,我想呼救,发出的却是嗤嗤的笑声。我不停地喊爸爸救命,可嗓子里只有啊啊的哑音,好像另外有一个自己躲在一旁操纵着,令我不能不一沉到底。后来我就浮起来了,飘起来了,轻得像一粒灰尘,在一线光柱里飘浮。我看见自己像一朵蒲公英在风中飘零,美丽的羽毛转眼间就被一根一根拔光,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原形毕露。我听见他咕噜一句,身材挺好。
趁他进洗手间的时候,我赶紧穿上衣服,抓上包就跑。可他在里头说,茶几上有个信封,拿上吧。我去拿了那个信封。他又说,需要什么就打电话。我还答应了一声。我相信他自始至终都没认出我来,但他是个真正的老手。从把我带出来起就把我握在掌心里,掌控着每一个环节。他是那么有把握,那么地从容,那么地慈祥,清楚地知道我不但不会反抗,还要配合他,还要感谢他!我数了那信封里的钱,不多不少,整整五百大元,够我挣半个月呢。于是我就笑了,那笑声像出膛的浓烟,一团一团地冲出喉咙,呛着了似的,干呕似的,怎么也止不住,后来才发现泪流满面。我是一遍一遍数着那五张纸走出那栋大楼的。我回头看看,记住了那个地方,那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电子显示屏,清晰地向我展示着美好未来,而过去的一切都在崩塌。
×月×日
冷静地想,我也不能埋怨别人,那天其实还有一个原因。我脑子已经迟钝了,很多事已经理不出头绪。
那天打了电话,那个人是让我到人民路路口等他的,可我从大海浪出来碰见了我们厂的刘师傅,给耽误了。如果不是碰见刘师傅,事情也许不会变得失去控制。我是说如果。
刘师傅是我们厂的保全工,以前常到我们车间来,特爱开玩笑发牢骚。他有点油,鬼点子也多,还爱占女工的嘴巴便宜。但他不害人,顶多算个口头流氓,所以大伙并不觉着他讨厌,有时候还挺欢迎他来的。可现在他竟成了这样!
那天我听见有人喊倪红梅倪红梅,可在四周看不见一个熟人,等他到了跟前,才看清楚是个瘫子一点一点挪过来。他坐在皮垫子上,腿已经没了,拿两只手走路。这个世界变化太快,跟着眨眼都来不及,才几年时间,他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?我问他出什么事了,怎么闹成这样了,真吓人。他还笑,说你怎么还这么漂亮呀,真让人羡慕死了。他说你别瞧不起人,现在我比你们谁都有保障。他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,你不就是在大海浪当按摩小姐吗?这话让人有点气急败坏,我说当小姐就当小姐,总比你要饭强。他说你看见我要饭了吗?我就有点发蒙,又不好意思问了。我一句话没有,瞧着他冬瓜样的腿,两只熊掌样的胶皮手套,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说。真的很难想象,从前那么活泛的一个人,现在拿两只手走路,他一大家子可怎么过呀。
可是他一脸的坏笑,说我还是招了吧,你要是活不下去,也可以用我的专利。他说这年头什么人好混?我算是琢磨出来了。第一是动物,你要是条狗,你比谁都滋润,你没看见狗都进按摩房了吗?第二是残疾人,你要是残疾了,国家就优待你,你又是女的,又这么漂亮,没准儿都成电视明星了,还到处做报告!他说他现在虽说手跟脚一样,但按月拿钱,拿的比原来工资还高,快活得很。他咧嘴大笑,两排白牙撑在那些褶子里特别刺眼。原来他是上访时出了交通事故。他说,两眼一闭两腿一伸,疼了几个月,快活一辈子。人家给他装假肢,他还不要,宁愿拿两只手走路,没钱花了就往机关门口一坐。
我说你这不是讹人家吗?他说讹人?我还没杀人呢!
我赶紧就逃走了,头晕得厉害,胃里直翻苦水。他还在后头喊,有难处就说话,我给你出点子!我相信他的点子比我多得多,可他的点子我真受不了。
然后我就找到了那个人,那个让我像父亲一样尊敬的人,坐上了他的车,上了他的床。我浑身发冷,簌簌乱颤,脑子里翻江倒海。我好像经历了那个血糊拉稀的场面,好像自己已经被碾成好几段。那样是能活下去,可我不想活成他那样。再难,我也不能把自己弄成那样。就是死,我也希望自己是完整的。我害怕。
把这些事记下来,并不想埋怨谁。没有他们,也许我照样会走这条道。对我这样的女人,最后的本钱就是身体。当一座破败的房子到了风雨也挡不住的时候,你留着那些本钱又有什么用?在这个劳动等同于下贱的时代,女人的肉体其实一直在升值,就看你敢不敢。阿月说得好,又不偷又不抢,自己挣自己花,我卖的都是我自己的。而且,还有安全套!
侦察日志3
初步意见:自杀,否定。情杀,否定。抢劫杀人,基本否定。
张、王有重大发现。从带回的假钞检验看,这两张假钞与去年1018假钞案中的纸张、版型完全一致,因此怀疑该案与假钞案有某种联系,这使二组全体摆脱了沉闷乏味的情绪。
经汇报,局领导批准与1018案并案侦察。振奋。
1018案情:去年10月,本市发现少量百元假钞的未完成品边角料,经检验,系新近的印刷品,故确定为本市特大案件,专案调查,后又转为省厅挂牌督办案件。但此后,类似假钞印刷品再未出现,相关信息亦消失,案情无进展。
此次并案,不仅力量加强,且有正面价值。
谈话笔录9
谈话人:管××;年龄:55岁;原市绢纺厂厂长,现任市贸发局副局长。
问:因为绢纺厂已经不存在了,所以找到了您。
答:是啊,两千多人呢,说散就散了。干部也都各奔东西了。
问:倪红梅您还有印象吗?请谈谈情况。
答:有印象。她父亲叫倪大民,是厂里的老工人。八三年仓库大火时表现很英勇,牺牲了。她就是顶替进的厂。当时高中好像还没毕业,还不太情愿,可家庭生活困难。这孩子挺老实,是厂里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,工作也不错,挺好的。
问:她死时是在做暗娼,您知道吗?
答:不知道。怎么能干这个呢?再困难也不能干这个。
问:对不起我们是例行公事,厂里不少人都说您能提供点线索。
答: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。是我把工厂搞破产了,卖了,贪污了,拍屁股走人了。我不怕。卖厂是市里的决定,我有什么办法?改革嘛,总是有成本的。
问:倪红梅后来找过您吗?
答:找过我的人多了。可我有什么办法?我就是个副局长,能安排多少人?再说她能干这个,不能说没有一点点主观原因吧?
问:您了解她家的情况吗?
答:具体不了解。不过也都差不多。困难啦生病啦孩子上学啦。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解决不了几个人。
问:您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?
答:有半年多吧。说句心里话,死了人我也很难过,可把责任往我这儿推,公平吗?你顶多说我思想工作做不到家。我有那么多思想吗?我是谁呀?
×月×日
看来老梁头是真的想包我。每回来了就不想走,收工了也不走,撵他也不走。就是走了也是站在巷口看人打麻将,要不就是跟人聊天,弄得我没心思再招呼别人。可又不能把话说绝,毕竟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固定客户,很烦。
老梁头人不坏,没架子,也知道疼人。他是太孤单了才到我们这里找安慰的,他儿子媳妇一年到头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。但他也是个人,不想做一台提款机。他儿子现在还没撵他走,原因就是房子还没过户。他活成这样,也够难为的。
他说他真的喜欢我,我也相信。在他看来,像我这样的,能体贴的能说说话的,不多。他说他见我这个样子心里真难受,这话我就不信了,我要不是这个样子他能认识我吗?我对谁都不隐瞒自己下岗女工的身份,而且就是本地人。他说他原来是当老师的,而且还是个教授。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,他难过。他说,你跟了我吧,我给你租个房子,我能养活你。他的要求只有一条,别再跟别人来往。这个要求不算高,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门槛,甚至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感情专一的表示,他只爱我一个。可一个有过两次家庭经验的人明白,开头谁的要求都是不高的,谈恋爱的时候一般只要求上床。何况他只是包我,还不说娶我。
我并不在意名分,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名分的。我只是不相信,一个人可以忘记过去。过去就像胎记,永远洗不干净,再疯狂的爱情都不可能让它消失。一旦热乎劲退了,过去就会像鬼魂一样附体,到那时打个哈欠都能溅出火星子来。杜十娘的悲剧不是因为钱,也不是因为李公子特别坏,而是因为她想要的人根本就不存在。爱情这个东西就像毒品,海洛因、吗啡、摇头丸,越吃越上瘾,越上瘾就越悲惨。
不是我心冷了,而是我看透了,经历过这么多男人还看不透?就是那种没有过去的人,像我和常虎当初那样,碰上今天这个形势又会怎么样?也难说不变化。经过这些年这些事,我确实是明白了不少道理。人要有自知之明。何况大家都还有各自的负担和责任。他说他现在可以不理儿子媳妇,将来呢?
我还是这个态度,不说行,也不说不行,否则他就不来了。他来也就一周一次,挣他50块钱。我要是拒绝了,他不是连这点爱也得不到?这样想想也就心安理得,有点像等鱼上钩的姜太公。
我养的虎皮海棠开花了,长出一串艳红的花瓣,羞羞地垂着头,每朵都是两片,像少女的唇,真招人疼。这是我在外面住宅楼下拣的,不知是谁家分叉后扔掉的,被我插活了,居然能开得这么好,这让我记起自己的从前。从前我是多爱养花啊,见什么花都爱,屋前屋后,到处是我栽的。从前厂里姐妹们还有互相送花的风气,哪家有什么品种,还带到厂里来,当然也有炫耀攀比的意思。白兰花、栀子花是别在胸口上的,玫瑰和茉莉是包在手绢里的,还有大理花、牡丹花干脆就插在头上,真疯啊。
那时大家都说我是花痴第一名,其实我是花命,开得快,败得也快。如果比作花,我更像蒲公英,柔柔弱弱,纤纤细细,随风飘散,无影无踪,我能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就是一瞬间。
×月×日
阿红和肥肥又在外头打起来了,两个人互相扯着头发,谁也不肯撒手,像两只斗红眼的公鸡。她们也骂对方是鸡,是烂屁眼的鸡,秃尾巴的鸡,没人要的鸡,遭雷劈的鸡。这样的场面我见过很多次了,麻木了,懒得去拉。这次是为打麻将,阿红输急眼了,就埋怨肥肥硬拉她充数,成心骗她的钱。阿红胆小,不敢赌钱,每一分钱都要为家里存着,结果自然是越怕越输,越输越怕。其实肥肥也不是那种喜欢欺负人的人,一般来说肥肥还比较好相处的,只是她们不打架又能干什么?打架也是一种发泄。打完了,骂过了,呼呼喘着粗气瞪着对方,然后该干啥还干啥,第二天还能站在一起拉客。
有时她们也来找我评理,呱啦呱啦喊上一通。我跟她们说,大家都是姐妹,都是苦命人,有什么可吵的?今天能站在一条街上做生意,明天还不知谁怎么样了呢。我说的都是真话,女人心眼小,从前在厂里也是张家长李家短地吵,后来怎么样?谁见到谁不哭鼻子抹眼泪,跟亲人一样?
我的话她们也能听进去,想想就明白了。谁也不傻,这还看不透?
×月×日
我们沿河街也有竞争,我刚来的时候还受过排斥。那时肥肥常来搅和,我跟客人说什么她都插嘴,好像这就是她的地盘,只有她说话的份儿,我是抢了她的食。我当然不和她争,她一来我就让。老梁头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认识我的,他说我这个女人不寻常,跟她们不一样。
但沿河街的竞争不像后街那样凶。听说后街那边不是拉扯就是压价,结果大家都不落好。矛盾大了自然就要烧香引鬼,结果就被一个叫蜡烛头的人控制了。听说这个蜡烛头是个二尾子,从前人见人欺,现在被她们养得脑满肠肥。
也可能我年龄大一些又是本地人,我的话她们愿意听。我们这边的做法是,按自然秩序来,大家心中有数。客人指着谁自然是听客人的,客人不指名,就按顺序一个一个地来。这样不伤和气,也能多挣点。
我们这样做,还是得罪了人。有一天房东把我喊去,说有人找我问话。到了那儿,看不见人,只有房东站在我旁边,里边人问一句,我就答一句。问的也就是一般情况,但那气势很吓人。后来问我是不是真的下岗工人,真的本地人,真在绢纺厂干过,我说我要不是逼急了能干这一行吗?你要不信你就去调查!那里头安静了好半天,后来就让我回来了。我听见房东牙花格格格地响,发电报一样,可见那人来头不小。
经过这件事,我们沿河街就按自己的规则做事了。慢慢地,也有了一点繁华,开小店的多了,行人也多了。房东们整天支个桌子在巷口打麻将,我们就在里头做生意,谁也不扰谁。阿月在大酒店见过世面,她说人家外国有红灯区,早就不管妓女叫婊子了,叫性工作者。她说政府应该成立一个性工作者协会,还定期检查身体发营业执照呢。另外人家嫖客也不叫嫖客,叫“炮友”,现在广大炮友同志对我们沿河街反映挺好的,开始注意我们沿河街了。我们都笑,看来什么都是外国的好,连干这个的也有先进性——性工作者。
×月×日
今天肥肥突然和丈夫闹起离婚来,哭天抹泪的,跟真的一样。我从家回来迟了,没赶上打架场面,她们说是真打,两个人都头破血流。可我不相信,这两口子要离早就该离了,不用等到今天。他们能撑到今天,肯定有拆不散的理由。
她男人叫强子,出来打工好几年了,高不成低不就,一心想进入黑社会也进不去,现在就在家吃软饭。一个男人混到这个地步本来就够窝囊了,可昨天夜里喝醉酒了,居然把阿月叫出来,说他喜欢阿月,阿月洋气肥肥老土,还掏出50块钱。阿月当然不能答应,就把肥肥喊醒了。这样两口子就黑夜闹到天明,早晨闹到傍晚。
两个人本来已经没劲了,肥肥嗓子已经哑了,可是见到我肥肥又扑上来。肥肥说她不想活了,真不想活了,说要是离不成她一定去死。我看强子已经瘟了,脑袋耷拉着坐在地上,大气不敢吐一口,就明白了七八分。可肥肥还是不放过他,说他俩从小青梅竹马上小学就在一起了,临到结婚头一天她爹妈还不同意,为了他能出人头地自己什么苦都吃过了,现在当婊子养活他他还不满足,还想着到外头去嫖!说人活到这个份上已经一点意思都没有了,说着就去抓锅铲子去砍他。那强子见她抓锅铲也不跑,就是把脑袋一缩身子一蜷装死猪。我赶紧扑上去拦,但见肥肥拿了锅铲子并不直接砍,还在锅沿上磕了几下,把饭磕干净了才去砍,又觉着动作有点怪。果然轻轻一拉扯她就蹲到地下了,然后号啕大哭。
这动作让我心里直颤,跟着眼泪也酸酸下来了。锅铲、粮食,女人,这就是女人啊。这就是女人的心思啊,不管是贵是贱,是贫是富,是苦是乐,心里始终围着一道坝。她们永远走不出这道坝,她们怎么能不悲惨?
×月×日
老梁头又来提那件事,气鼓鼓地,说好歹要给一句明白话。他还说了些狠话,说如今花钱找女人睡觉比找狗都容易,别以为自己是个人物。说他是同情我可怜我,并不是来求我。我知道再敷衍下去已经没有可能了,就答应让他明天来,我说我要想一想。我承认,他说的都对。我对他讨好地笑着,求他再给我一点时间。
其实有什么好想的?答案早就明摆着。他能包我一个人,包不了我全家。他能包我一年两年,包不了我一辈子。真正需要想清楚的是,他这次给的是不是最后50块钱。如果他真像他宣布的那样,今后绝对不再来了,能不能再多给一点?我知道我已经很无耻了,真的很无耻,但这也没办法。听说现在外头男人喝酒划拳都改了酒令:谁无耻啊,你无耻啊,谁流氓啊,你流氓啊,他无耻啊,大家都流氓啊。
屋里很静,外面的喧嚣已经远去,这种镀了光的安静很适合想象。他不再说话,眼睛闭着,呼呼吐着粗气,似乎刚才只是耍了一通小孩子脾气,一切都过去了。我抚摸着他的脸,尽可能多给他一点温存,尽可能让自己也喜欢上他。毕竟,他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说喜欢我的人,而且三番五次地说。五彩灯光在他干瘪的脸上跳跃,使他松弛的皮肉也有了弹性,那些褶皱被推开来,好像日头推着白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爬行。我闻到了阳光的气息,听到了生命的脚步,一切都在幻觉之中。我幻想自己还是少年,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选择。那样的话,我会选择他吗?他干净体面,不吸烟不喝酒,对女人也仔细,可那就是我想要的吗?好像也不是。也许我对男人已经麻木了,已经分不清好歹了?尽管他让我相信全世界的男人就他对我最好。
我问,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?他说你跟那些农村人不一样,那些女人太粗,别看她们年轻,她们屁都不懂。你安静,不烦人,你还有点文化有点头脑,一个成熟的女人怎么能没有头脑呢?然后他就谈到了头脑和思想,谈到正在研究的什么学,还有一套理论,还有不少新名词,全是我听不懂的。
他也产生了幻觉,再一次把我紧紧箍住,说是真的喜欢我,要我答应别再干这个了,他能养活我,他身体好,保证能满足我。我忽然冒出一个刻毒的念头:他就是要一百次,我也得给,这我不能拒绝,可这方面他比得上一个农民工吗?那些小伙子个个身强体壮,龙精虎猛,他能比吗?
我是活颠倒了,黑白不分了,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想看懂,连我自己我也看不懂了。我不知道。
我相信他是真的。但是我不能。
×月×日
我把老梁头的事跟大家说了,然后问,我该怎么办?
我的本意是,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留住。没想到这个性工作者协会第一次大会却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:大家轮流去勾引老梁头。如果老梁头能够两周不上钩,她们说,那包就包啰,只当赌一把,大不了赌输。在她们看来,男人都一样,那些好听话是枕头边上说说的,当不得真。她们是不相信,而我却想到了将来。这就是年龄的差别。
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决定。我相信人多主意多,肯定比我自己想得周全。我现在好像已经成了那些光彩霓虹里的人物,好吃好喝,好穿好戴,豪宅靓车,风光无限,享尽荣华富贵,好日子请随便挑。
×月×日
一连三天,老梁头都来了。可他找不着我,又不好意思问,就站在巷口看人家打麻将。麻将散场了,他把眼睛四处扫扫,然后翻起衣领回家。三天都是这样。我有点忍不住了,有几次想算了,想出去招呼他,都被她们拦回来。她们认为,这才刚开始,既然想考验他,就不能半途而废。
这是共同的乐子,我不能扫大家的兴。我也在想,妓女究竟是种什么人?自己这样不幸,怎么还有兴趣捉弄别人?我这样说,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,其实我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好奇。我也想知道,那些来嫖的男人,是不是没有一个正经的?后来我也想通了,其实大家最想知道的还不是老梁头,而是自己的命运。我们都想知道,那个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的家伙,是不是真的不长眼睛。她们嘴上说男人都一样,其实心里总盼着自己能遇上一个不一样的。
×月×日
现在真相大白了,命运果然无情。上个星期没事,他没出现。但总共才过去一个多星期,按照我们的计划才刚刚轮流上场,老梁头就顶不住了。在这之前,阿月去过,阿红去过,老梁头都没点头。可今天,肥肥刚出门老梁头就迎了上去。
阿月飞一样跑来报告:干了干了,那老头跟肥肥干上了!然后大家就放声大笑,笑啊笑啊,把眼泪花都笑出来了。起初我也跟着笑的,可突然间,就觉得心里一紧,被门板夹住了一样,整个身子都痉挛起来。这种感觉是难受?是愤怒?是失望?我说不上来,反正就像在大街上被强奸,当众剥光了我还在笑。
我跳起来,想过去拍肥肥的门,被阿红拽住了。阿红叫了声梅姐姐梅姐姐,然后我就愣了,软了。毕竟这是大家商量过的,我不能坏了规矩,阿红是怕我吃亏。再说这也不能解决我的问题,老梁头算是我的什么人?后来又想,那也不能让老梁头白白耍一回,尽管从一开始我就没当真,可也得出了这口气。
我拿了个小板凳,坐在路口等他。他出来时脸还是红的,见到我刷一下就白了,然后他想跟我笑,嘴龇着却没有声。我瞧着他,也不出声。就这么僵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走了。他好像在哪儿被绊了一下,脚踮着,霓虹灯光在他后背上一闪一闪,使他像个卡通片里的人。我忽然想起“炮友”一词,我想他也不过就是乱放一炮,说到底他还是广大炮友同志中的一员。
×月×日
下了第一场雪,雪花不大,却是密密匝匝,天下黑了,地却下白了。一切都昏暗着,只有霓虹广告仍在闪烁,似乎天地间只有它能永葆色色的笑靥。房间里很冷,没有客人。墙上的舞蹈还在进行,但这光电更加倍放大了清冷,好像冷气跟妖精一样都从墙缝里钻出来,舞着扭着,令我瑟瑟发抖。还好肥肥拿来一条被子,她说你要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。可是今天一笔生意也没做。
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?是用身体来交换衣食的人?那么谁又不是这样的人?我们有没有灵魂?有的。我们也会承受心灵的煎熬。从这个意思上说,我们也是有自尊心的。比如受了欺骗会委屈,受了欺压会报复。我们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出卖肉体,而不是一辈子,更不是全部时间。我们多为生活所迫,自己不骗人也不想被别人骗。我们凭信用赢得顾客,交易时明码标价,我们不立牌坊为自己做广告。我们有竞争,但绝不排斥其他姐妹。我们没有文化没有理论,我们不想领导谁。我们不需要你的爱,只要你按劳付酬,我们就对你笑脸相迎。我们不分等级没有核心,我们不敢代表别人。我们也有羞耻感,不敢告诉家人,我们明知生命有限还要拼命工作。我们不用遮羞布,我们让顾客随意挑选。我们要养活家庭,但只勾引男人,不去祸害儿童。我们允许别人轻视,却并不小瞧自己,我们渴望从良,但永远不会勉强别人。我们出卖的是肉体,不是灵魂。从这个意思上说,有些上等人还不如我们,别看他们又有思想又有理论。
元旦过后老梁头又来过一次,他给了我100元,我找给他50。临走时他嘴唇动动,想说什么,我装没看见。我不想见也不想听。我相信那件事他再也不会再提了,他是要面子的。也许他以后还会来,来了我还接待他。我要让他明白,“炮友”和“性工作者”就是这样一种关系,别太贪心。
我听见他踩着干雪咯吱咯吱地走了,心里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慰。他想得到的,终于没有得到。我想逃避的,却成功逃避了。我想他走在雪地里的样子一定很滑稽,想快又想稳,想抓住点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。他们这样的人就是贪心,让我们付出身体还不够,还要我们付出情感。好像我们真的爱他,起码要装作很爱。
×月×日
头天艾艾就告诉我,上头来通知了,让家家都留人,说今天市领导要来慰问下岗职工。这才想起,快过年了。等到九、十点钟,果然敲锣打鼓的,拖电线的扛摄像机的都来了。然后就是领导挨家挨户送慰问粮、慰问金,拍电视。每家50斤米50块钱,和去年一样。不同的是今年领导来得多,今年都改穿西装了,不像去年都是一律的夹克衫。他们都有好身体,不怕冷。
结束以后,我以为没事了,收拾收拾就准备走,谁知来了个女记者。她问我愿不愿意接受采访,那我就能愿意了吗?就让她去找别人。她说她问过别人了,知道我有文化,家里也困难,肯定感想特别多。我说我感想再多也不能跟你谈。她就脸红了,吭哧吭哧说,接受采访是有报酬的。我问多少钱,她说50。我想我接一回客衣服扒光了身子冻青了才挣50,跟她说几句话也能挣这么多,为什么不干?就答应了。
第一次面对电视镜头还真有点紧张,她问什么我也听不见,我究竟说什么也搞不清楚,反正浑身发抖就是了。看热闹的也多,嘻嘻哈哈弄得我更紧张。我说算了算了,我还有事,找别人吧。谁知那记者早有准备,她让人展开一张大纸,举在摄像机旁,然后她问一句,让我照着念一句。
我就照念了,大意是感谢市领导的亲切关怀,感谢他们在百忙之中看望我们,给我们送来了温暖。现在我们人虽然下岗了,但思想没有下岗,我们还在关心改革发展。今天是个好日子,日子越过越好,好日子还在后头呢。说到这一句,我都忍不住笑了。后来那女记者说,我笑起来很好看。
我好看吗?这话应该“炮友”来说。这丫头还年轻,不懂笑也分专业的和业余的。反正我现在是这样一种人了,邻居们都知道我缺钱,他们也不会怪我。他们也觉着好看,强奸确实好看。一个连强奸都不在乎的人,被人多看几次有什么要紧?如果广大炮友同志在电视里看见我,会不会多给两个?
谈话笔录15
问:我们知道你是好孩子,还是三好生。妈妈走了你很难过。
答:我不会说什么的。
问:我们也是女的,谈话是咱们女人之间谈。
答:女的才倒霉呢。
问:你很爱妈妈,是吗?
答:妈妈是好人。我当然爱她。
问:你能说说她怎么好吗?不要哭,跟阿姨说。
答:你们出门问问就知道了,随便问问谁。
问:你生的病,要花很多钱是吗?
答:妈妈早就想死了。要不是为了我,她活不到今天。
问:你的继父,来不来看你?
答:你少提他。畜生。
问:你知道那本书里的钱是假的吗?
答:知道。
问:留着假钱是干什么用的?
答:那是我们家的纪念币。
问:纪念什么?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?
答:记得。她说今天倒霉了,这两张是假钱。
问:还说什么没有?
答:还说不要用这个钱,留下它当个纪念。
问:妈妈为什么这么说?
答:妈妈说,咱们不能拿出去用。妈妈说,咱们不能做害人的事。妈妈说,咱们再穷也不去害别人。妈妈还说……
问:今天就到这儿。你是好孩子。
×月×日
今天在路上碰见刘师傅,他坐在一辆平板车上,撵得飞快。这种车从前我们用来拉煤球,几块木板钉四个大轴承那种小车。现在他改装了,轴承换上小胶皮轮,拿手摇,还带刹车。这家伙干什么都能干好,只要他想干。
他说,他们组织了一个互助会,都是几家老厂的下岗工人,大家互相帮助,问我愿不愿参加。他说他现在想通了,要干点正事,发牢骚、蛮干、破罐子破摔都不是办法。看来他对从前的莽撞有点后悔。我问,是不是想让我捐点钱?他就笑了,说你想哪去了,以后如果谁有困难,需要捐再捐,现在主要是建立联系,通通信息。这我就犹豫了,答应想想。
其实让我捐钱我反而愿意,经历了那些伤痛,我现在特别理解那些需要帮助的人。开口求人难,人不到逼急眼了谁愿意开口求人啊?可是手一伸你腰就弯了,而且再也直不起来,永远直不起来。但让我参加互助会就不行了,我哪有时间跟他们互通信息呀,再说我的身份对他们也不好。我没把手机号留给他。
刘师傅是个好人,敢作敢为,人也聪明,这我知道,可这人有点轻浮,不太稳当。从前厂里没一个干部他能看得惯,动不动就说外国好,人家国外企业是这样搞的吗?好像他刚出国考察回来。在他看来从厂长到科长没一个好东西,经常编出点故事来恶心他们。但刘师傅技术好,人家也拿他没办法。厂里女工多,他一来车间里就会热闹,来点新闻来点笑话有时还来点恶作剧什么的。那时大伙儿也爱逗他玩,说刘师傅刘师傅,又从哪国考察回来啦?资本主义那么好你还回来干吗?他还一本正经,说那么艰巨的任务能轮上我吗?资本主义早都让领导消灭完啦。说急眼了他还跟人抬杠,脸涨得比脖子还粗,好像他真的见识过资本主义,他还举着双手喊——万恶的资本家,快来剥削我们吧!结果万恶的资本家来了,他把两条腿也搭进去了。他就像那个烧香引鬼的黄道士,鬼没来他天天盼,鬼来了他又嫌这个鬼太丑,不是他想要的鬼。
现在我说他其实也在说我自己,自己当初何尝不是这样?总觉着在厂里干没什么劲,干多干少一个样,大锅饭不好。可是一旦离开,才明白人和人其实没多大差别。鱼离开了水,能力大点小点都是一个死,有什么差别?从前以为这叫阵痛,痛一阵子就过去了,好日子还在后头。现在总算明白了,我们不过是一块抹布,用过了就该扔。谁也不会把抹布当做人。
我还是自己单干,自己对自己负责,我也不拖累任何人。我现在还不老,还能卖钱。我能做一天是一天,能余一点是一点,债虽然还清了,可艾艾还有将来。等有一天不能做了,我会痛痛快快死,绝不拖累艾艾。我已经活够了。
这个世界,还有什么能激动人心?
×月×日
头天阿月过来说,有个从前在酒店里认识的炮友来找她,说有个大单,要两个人,陪一晚给500,问我去不去。我问去哪,她说是一个大机关,而且是过夜的。我想艾艾明天开学,我答应去见她老师的,犹豫半天还是让给阿红去了。谁也没想到,她们一去就出了事。
肥肥过来说,快去看看吧,阿红一身肉都烫烂了!
原来阿月认识的炮友是大机关的一个小头头,为了给一个什么人物祝寿,就叫几个小姐去陪。谁知那人物对上床不感兴趣,只想作践人,先是让她们脱光了陪酒,然后让她们举着蜡烛围着酒席转,再后来就是动手掐,拿香烟烫。阿月聪明,还知道往那个大人物怀里拱,阿红哪见过这个?躲不开逃不走就骂,越骂越遭罪,乳头、肚皮,还有下身,全都烫伤了。
阿红这孩子没什么头脑,别看她儿子都六岁了。有次她拿手机给我看,上面有条短信说:找小姐太贵,找情人太累,还是找下岗女工最实惠。她笑得嘎嘎的,说梅姐姐你不就是下岗女工吗?现在广大炮友同志就喜欢你这样的。我脸都气青了,她还看不出来,还笑。其实我们这几个,最单纯的就是她。去了医院也不会遮掩,三问两问就说出了实情。这样那些女医生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,随便处理一下就叫她们滚蛋。
阿月也烫伤了,但轻得多。她哭着说,不知道啊,我哪知道啊?那个小头头,从前也人模狗样的,不像这么孙子。开头我还以为那老头真的有料呢,连他们都给他摆两大桌,谁知是这么个老妖怪。
女人的身体并不金贵,也不像歌里唱的是什么仙境,什么生命源头,说这话的一般比较有钱,还想有更多的钱。她们也许是高级娼妓,我们只是下等娼妓。可下等娼妓也是人,她的身体跟任何人的没有两样,凭什么受到这样的虐待?这些人就不是人养的?他们没有母亲,没有姐妹?我浑身发冷,嗓子里像塞进一团纱布,我说不出话来。那些流浆大泡跟过电一样在我身上流淌,爬满了角角落落。
是的,我们是抹布,是下贱,为了多挣一点什么罪都得受。可我们天生是做抹布的吗?我们愿意当抹布吗?我们也曾经主人过。
×月×日
阿红身上化脓了,发起高烧。我们轮流去陪她,生意也没心思做了。阿月哭着说,她真的不知道会这样,她不是故意的。她的意思是只能认倒霉了,可我却突然想到,难道就这样算了?难道我们就不能讨个公道?妓女有没有地方说理?尽管我明白,这个时代最困难的事情就是没地方说理,也没人听你说理。
×月×日
不能就这么算了。我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。
我问阿月,敢不敢再去那个地方,找那个人赔偿?阿月支吾半天不吭声,她只知道哭。阿红突然说,梅姐姐,你陪我们去吗?阿月也说,你去我们就敢去。
事情就是这样,总得有人先站出来,何况我们是这样一群人。从前,见别人被欺负,我们沉默,结果自己也受到同样的欺负。从前,明知不合理我们也忍了,我们不好意思说,结果人家好意思把你推进火坑。今天我们落难了,于是别人也沉默了。事不关己谁都不愿伸头,结果就是大家都进火坑。
我说,我陪你们去,话也由我出头说,但你们要挺得住,坚决不让步。你们要想好,如果到时候你们害怕了松口了后退了,我就只有一死。
阿红说,我不怕死,梅姐姐你要去死我就陪着。阿月见我们这么说,也突然跳起来,说你们这么讲话,不就是说我怕死吗?告诉你们,我都自杀过两回了,没死成,现在这个身子就是我赚的。我要后退半步都不是人养的!连肥肥也说,我也陪你们去,我要怕死我就是猪!
我们说着这些狠话,都跟什么似的。我们眼睛里放着光,胸口里滚着热浪,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,很久很久都没这么有劲过了。后来,我们就抱在了一起。我们谈到了死,没想到这个话题是这样热烈。原来我们这些人,个个都不怕死,每个人都想到过死。
我自己曾经设想过多种多样的死法,从高楼上跳,往汽车下钻,拿刀子割手腕。可是那样把自己弄得血糊糊的,不好看,我得让自己有个完整的交待。这个看法她们居然也和我一样,大概女人天性爱美,连死也不想弄得太难看。但她们说城里连口水井都找不到,不然跳井倒是个好办法。说农村很多女人都把井当成好去处,井,本来就是为女人准备的。在她们看来,死在井里就好比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去,那是一种最温暖最安全的方法。这我倒没想过,我说城里的办法是吃安眠药。我就准备了一大瓶,把奶奶剩下的药都积攒在一起。我把它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,一旦时候到了它就是我理想的助手。我可以把自己当成那个飞升的嫦娥,偷偷吃药。我不迷恋人间。即便没有那么浪漫,至少我还有做梦的权利。我玩不过你们就不和你们玩了,我做梦总可以吧,梦总是我自己的吧。死了,我也不想留下什么遗言,艾艾知道该怎么做。
明天,我们就去会会那个“孙子”。
×月×日
这件事我必须记下来,记清楚。
我们找到了那个“孙子”,小伙子长着一张娃娃脸,白白净净的,看上去还挺善。听我把来意一说,他脸就更白了。他对阿月说,上这儿来横的?你不是找死吗?以后还想不想做生意了?阿月也不含糊,告诉他我们也是人,生意要做,赔偿也要。
然后我们就在大门外一直坐下去。其实还是挺吓人的,铁门,高墙,还有铁丝网,还听见里头有狼狗叫。这样僵持到中午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,出来一个年纪大点的。他说,你们谁受伤了?是来卖淫受的伤吗?阿月阿红就把经过说给他听,可那家伙突然就翻脸了,说卖淫犯法你们不知道吗?我这才有点反应过来。我说,没有嫖娼的就没有卖淫的,要犯法也是在你这儿犯的法。后来他看看我,指着她们俩说,你们两个,跟我进来,我们有医生给你检查。阿月阿红就跟他进去了,那人又阴阴地扫了我一眼。
过了几分钟,那“孙子”出来说,阿红阿月因为涉嫌卖淫被拘留了,让我们回去,说小心别把自己也折进去。说着还故意在腰上撩了一把,我看见那儿是有手铐叮当一闪。我的心一下就提起来,我知道我们这时候退缩已经来不及了,我说你把我也铐进去吧,我们是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。肥肥也说,凭什么抓人?干脆把我们都抓进去。肥肥嗓门大,她一叫唤围观的人都上来了。那“孙子”又赶紧退回去说,抓谁了?你们看见抓谁了?这时那年纪大点的又出来,问我是干什么的,跟阿红阿月什么关系。我告诉他,我也是干这个的,我是下岗女工,市绢纺厂的,你要抓就连我一块儿抓。他盯着我半天,说一句你等着。然后那铁门轰隆一声就关上了。
然后我们就等着,一直等。等到天快黑了,阿月阿红才被放出来。我问怎么说,她俩也稀里糊涂,说她俩进去根本没人理,就那么一直坐在屋里,叫谁谁也不答应。刚才来个人叫她们先回来,说门口有人等你们回去吃饭,她们就出来了。
之所以要把这过程记下来,是因为事情没完。而且那家伙阴阴的眼神让人生疑,他说你等着,绝不是让我等在门外,而是让我等待报复。我记得那眼神,冰冷,尖锐、刺人。也记得那声音,低低的,压在嗓子眼里。我等着他。
我们说好了明天还去。猴子不上树,多敲几遍锣,不能算完。
×月×日
连夜去找了刘师傅。我想来想去,还是找了他。
我说我以前对不起他,但我确有我的难言之隐。我说了我在当妓女。他笑,说他早就看出来了。他说但凡还有一点办法,你是不会走上那条路的。然后他就给我介绍,说在场的都是下岗工人,大家没事就在一起研究研究法律,让我放心大胆说。我把经过说了以后,他问另一个师傅:国外有没有妓女维权的事?那个师傅答,人身权利谁都有,只是咱们中国妓女是地下的,还不能拿到桌面上谈,想打官司都打不成。开头我还有点放不开,可发现在场几位都严肃得很,谁也没有瞧不起我的意思,我也就坦然了。维权,我们也要维权。
他们分析说,这事简单得很,第一,他们无权抓人,要办拘留也要派出所来办。西关派出所就在旁边,几步路的事,为什么不让派出所处理?说明他们不愿意让派出所知道。第二,祝寿摆酒还请小姐,不仅违反规定,而且本身就够上组织卖淫嫖娼罪。第三,这个道理他们自己明白得很,所以才不敢声张,也不敢对你们怎么样,想把你们吓唬回去了事。
我说这我就放心了,明天我们还去。刘师傅说你放心大胆去,现在维权就要靠自己,你自己不争取,别人怎么帮?到时候我们也去助阵,看他能怎么样。
人到势单力薄时才感觉到抱团的重要。以前我还觉得刘师傅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,我还不太瞧得起他,但现在看来他比我强大得多。如果他还是单个人,他就还是那副邋遢相,可是他现在有互助会,他就腰杆笔直,中气十足,真是不一样了。出门时我说了些感谢的话,他爱人突然插进来说,红梅你千万别这么想,从前我们就是把自己看低了才被人家扔来扔去,让人卖了还帮着他数钱。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人,谁也不比谁高贵!刘师傅开玩笑说,红梅从前还是我们厂的厂花呢,谁比谁差啊?
×月×日
激动人心的一天。
早晨7点,她们几个就来了,说是睡不着,然后一边打哈欠一边瞧着别人傻笑。我说咱们吃饱了再走。肥肥就说她已经熬了一大锅稀饭,阿月就赶紧去买油条大饼,我们似乎都想表现表现。出了巷口,阿月叫起来,为什么走着去?我们打的!
我们去要求赔偿,它跟钱有关系,跟伤痛有关系,跟精神损失有关系,但好像跟这些又没有太大关系,钱不钱的已经无所谓了,我们好像是去干一件大事,一件了不起的大事。
那地方大门紧闭,连边门都关了。那“孙子”也好像知道我们要去,早早就等在那里。他说领导们已经知道了,正在开会研究,让我们先回去。他不再摸腰了,态度也不那么横了,又回到了小男孩模样。我们当然不能回去,我们说我们愿意等。那个阴阴的家伙没露脸,倒是听见里头有人喊,维权,维权,连他妈的婊子都要维权了!可是一直等到中午,还是没给答复。我去交涉,说是领导还在开会。我说行,领导开一天会我们就等一天,开两天会我们就等两天。他还嬉皮笑脸说,那领导要一直开会呢?我说,那我们就一直等,我们什么都没有,就是时间富余。
这时外头已经明显热闹起来,马路对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。骑车的,拄拐的,蹬三轮拖板车的,还有一些老头老太。他们来了也不说什么,就是站在马路对面看。只是有一点很特别,他们都穿着工作服,是从前那种老式的印着厂标的工作服,有焦化厂的、钢铁厂的,也有绢纺厂的、棉纺厂的。刘师傅特意在工作服里面打着一条红领带,红领巾似的特神气。他把那辆自制的小车摇来摇去,特意对我挥了挥手。
见到这情形那“孙子”脸色陡然就青了,一张娃娃脸转眼就裂开好几道口子,说你们想干什么?你们还想闹事啊?也不等我回答,身子一扭就不见了。我听见小铁门咣当一响。我冷笑,他们想糊弄过去已经不可能。
这一刻,一种久违了的感觉突然回到身上。一股热烘烘的东西从心涌到了头,又从头传到了四肢。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某一个早晨,上老白班的和下大夜班的全都在工业大道上相遇,人们疲惫地粗鲁地招呼着吆喝着,自行车铃铛声、饭盒茶缸碰撞声,还有不着调的歌声响成一片,那些年轻小伙比赛着车技,他们故意在女工堆里钻来钻去,引起一阵又一阵笑骂,这是我们最熟悉最亲切也最心酸的一幕。我想,从前我们也有过不顺心不如意,但顶多发发牢骚骂骂娘,我们很少为将来发过愁。一切都有领导在考虑在安排,我们就把自己忘记了,不知道自己还有权利,好像我们只能为保健票为病假条为评先进操心。从前,在他们中间我不觉着什么,离开了也没觉着什么,好像只是日子艰难了才觉着孤单。可是这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自己。热泪就像被憋得太久,是那么突然地往外一喷!这就像猛然走进一部老电影里,我们迎着高压水龙,迎着让人窒息的无可诉说的悲痛,还有像鞭子一样抽下来的暴风雨,劳苦人拉起了手,唱起了歌。这是孤雁追上了队伍,是溺水者看见了海岸线。我不知这话该怎么说。
我给对面鞠了一躬,深深的一躬。然后她们几个见了也都给对面鞠了一躬。那一刻,谁都没有出声,可是又觉得说了很多很多,在心里说的。那一刻的泪水是汹涌的,痛快的。那一刻的时间是静止的,凝重的。因为那一刻,用阿红的话说,猛然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,到现在才知道啥叫个人。以至于结出了果实,我们都不觉着重要了。赔礼道歉,经济补偿,要严肃处理等等,听上去好像都很遥远,跟我们关系不大的样子。最重要的是,我们做了一回人,有尊严的那种人。
×月×日
做人的感觉确实很好。走路轻快,吃饭香甜,睡觉踏实,时不时地还哼两句。
肥肥要回家了。她过来道别,说得眼圈红红的,可我看得出来,她心里特高兴。夫妻俩为这事已经争吵了很久,现在老公总算想明白了,城里再好也是别人的,看得见摸不着,等于零。她老公发誓赌咒要对她好,还说回去就打算怀孩子。说到这些,我心里也有点酸。他们家其实并不很差,只是强子这些年被发财搞蒙了,总以为城里能挣大钱,弄得家不家业不业。肥肥是多好的女人啊,为丈夫做出了这么大牺牲。现在老公总算回心转意了,她也算熬出头了,怎么着也该庆贺一番。
阿月说,她要为肥肥全家饯行。阿红也说应该由她来请。后来我们商量,大家姐妹一场,还是集体为肥肥送行比较好。阿月兴奋极了,一个劲嚷嚷要去大酒楼,富豪,王朝,要开包房,让那帮孙子也来伺候我们娱乐我们,还要卡拉OK!
我忽然想到,自己呢?今后该怎么办?真的卖笑卖到死?
×月×日
今天又有一件高兴事:艾艾悄悄把我拉到外面说,奶奶已经有变化了,让我跟奶奶好好聊聊。我问奶奶怎么变化的,她说跟她叨咕了好几遍:你爸爸没福气呀,这样的好女人上哪去找啊。艾艾说,这还不叫变化?奶奶高兴了大家都高兴,我求求你了妈!我搂住艾艾什么话也没说,可我心里真是高兴!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幸福,一个猪狗不如的人其实也有幸福,它就在我们心里藏着,一点不比别人的少。
这种变化从哪一天开始的我不知道,但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。以前给奶奶擦洗的时候,让她怎么配合她都不答话,只是照着做,可那天她突然说了句:你放心吧。我去看她,她又把眼睛闭上了。我猜想,可能是因为那天说到了厂里一个工友跳楼自杀值不值的事。我说了句,死还不容易?真正难的是活。也许这句话刺疼了她。
这是真心话,我早就不把死当回事了,而且我随时都准备去死,我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,我身上不留一分钱。我猜奶奶已经明白了我的心思,她也想通了。只是我们大家都必须默默地等待那一天。那一天并不残酷,那一天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,我相信奶奶的话也是真心的,这是一种心灵的默契,是两个苦命女人谁都不愿说破的秘密。最好,她能笑着,面对面地说一声——你放心!
中午,我给她换衣服的时候,我们的脸碰在一起了,她对着我的眼睛看了一气,然后什么也没说,她还是没有说出来。我抱住她,听到了她钟摆一样的心跳,她的手在用力,让我感觉到了支撑,和她发自内心的理解,和温暖。于是我也像触了电一样。我们在心里把什么都说完了。作为媳妇,有她这句话,我知足。
×月×日
我听见自己的哭泣了。艾艾借来的录音机,把我的哭声录了下来。这哭声是倒吸着的,呜呜地,沙沙地,像是台漏气的抽水机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哭,这样难听。如果知道,我会放开喉咙,美美地痛哭一场。我最近已经感觉到从下腰到后背有点不对劲,又酸又疼,有时还往脖子上蹿,像阿红讲的那样。听到自己的哭声,才明白其实自己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坚强。我无言以对。
艾艾瞧着我的眼睛,严肃地说,妈妈我求你了,求求你了!隔壁奶奶的哭声也断断续续传过来,她们好像商量过了一样。我只好答应她,我要想一想,想一想总可以吧。
我看见霓虹灯又开始眨眼,电子广告又换了一批。这些彩色的光束在我身边旋转,我也加入进去旋转,我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。我们被消费了,我们被娱乐了,我们是为繁荣做出贡献的人。我们就在这彩色的光柱上,攀援,上升,飞腾。只是最后,谁来关电门呢?
谈话笔录19
谈话人:犯罪嫌疑人丁××;年龄:26;无业。
问:是这间屋吗?
答:是。
问: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吗?
答:知道。
问:因为什么?再说一遍。
答:因为杀人。
问:为什么要杀人?
答:因为假钞。
问:你想要回假钞?
答:是。老板为这个发火了,砍了一个弟兄的手。不拿回来他还砍。
问:所以你想把它要回来?
答:是。
问:说说具体过程。
答:没什么过程。我要,她不给。我就掐她,没想到她这么不经掐。
问:她没有反抗吗?
答:没有。我也想不通。她还说谢谢。
问:说什么?谢谢?
答:是。她是说谢谢。她倒在床上,一动不动,说谢谢。
问:再确认一下,是这间屋吗?
答:是。这间屋挺怪。
问:怎么怪?
答:满屋都是光,一闪一闪,让人头晕。
侦察日志9
结案。
结案。
结案!
写于2006年2月28日
五一假期再改